一花知晓

山水有情缘之三(山河隐香)

李陶是傍晚时分赶到藏剑山庄的。


时值凛冬,天黑的很早,李陶随身没有带火,只得摸黑前行,佩剑凌霄被他紧紧抱在怀里,淡淡蓝色荧光在夜色中若隐若现,透着说不出的诡异。


叶芸在渡口下船时看到的,就是这么一副诡异的场景。她虽不是迷信之人,但在这种时辰遇上这种情形,饶是胆大如她,也难保不会把这光跟孤魂野鬼联想到一起去。


远远跟着荧光行了一段,兜兜转转之后发现这光竟停在了山庄后门,接着便隐约听到断断续续的敲门声,以及男子含混不清的说话声。


“是人?”


意识到光源是个人,叶芸提起来的心终于落了回去,她划亮随身携带的火折子,冲正苦苦敲门的李陶喊:“少侠,山庄后门没人值夜,门是敲不开的。”


李陶一惊,扭头看向声音的源头,只见一道橘色火光照亮无边雪夜,身穿白色貂绒披风的华服女子正与他遥遥相望,娇俏的瓜子脸带着暖色,黑白分明的凤眼中有火苗闪烁。


李陶看得有些失神,直到听见叶芸忍俊不禁的笑声,才有些羞赫的问:“姑娘是藏剑弟子?”


“不错。”叶芸行至李陶面前,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,笑道:“道长不远千里从纯阳赶到藏剑,想必是有要事,从这里绕去前门甚远,且雪夜天寒,道长与我一同翻墙进去吧。”


“翻……翻墙?!”李陶难以置信的看着叶芸,还以为自己听错了。


“是啊,不然打洞吗?”叶芸解下披风扔到李陶身上,先是把重剑扔过去,接着纵身一跃跳上墙头,低头看着目瞪口呆的李陶道:“道长快些,不然等会儿管事睡了没人给你安排客房。”


李陶一时有些犯难,他虽很想早些洗个热水澡烤下炭火,却又实在做不出这梁上君子般的行径,只得傻愣愣站着,不知如何是好。


叶芸看出了他的纠结,脑中灵光一闪,突然身子一歪自墙头倒下,接着便听见一声闷哼,还有她带着哭腔的抱怨:“哎哟,我的腿!怎么这么滑!哎哟走不了了!”


李陶一听见她跌伤了腿,哪还顾得什么繁文缛节,一个梯云纵跃过围墙,担心的问:“姑娘你没事……吗?”


“没事。”叶芸斜靠在重剑上,笑容可掬的说:“我好着呢。”


李陶只觉一口腥气自胸腔上涌,差点吐出几口血来。


亥时已过,管事已经歇下,叶芸不好意思把老人家吵醒,思虑一番后带着李陶去了师兄叶峯的房间。叶峯睡得正香,冷不丁被吵醒,一时火气高涨,拎着个重剑来开的门。


“谁啊!大半夜……芸儿?你回来了?”


见来人是叶芸,叶峯的火气登时烟消云散,毕竟没有哪个哥哥可以对着已经三个月不见的亲妹妹撒起床气。


“扬州的生意谈妥了,我便连夜乘船回来了。”叶芸侧身,指了指保持距离跟在后面的李陶,有些抱歉的跟叶峯说:“这位是纯阳的李陶道长,有事求见庄主,被我撞见了。大冷天把客人关在门外总归不好,管事也已经歇下了,我便带他来你这里暂歇一晚。”


“这个好说。”叶峯开门把李陶迎进房,给他倒了杯热茶,然后扭头跟自家妹子说:“你也快回房歇着吧,大冷天的,记得让丫头把炭火烧旺些。”


叶芸点头应下,临出门的时候扭头看了看李陶,见李陶一本正经的想要开口道谢,心里忽生出想逗逗他的念头,于是就对着他抛了个媚眼。


李陶在纯阳闭关多年,极少下山,接触的女子也都是观里同样清心寡欲的道姑,因此全然理解不了叶芸这记媚眼的含义,于是很诚实的说:“雪夜风大,容易眼干,姑娘记得用热茶熏一熏。”


叶芸只觉一口腥气凝于心头,也差点吐出几口血来。


次日清晨,叶峯带着李陶去见了管事,管事将客房膳食都安排妥当后,才带着沐完浴更完衣重新束发的李陶去见叶藏秋。


李陶生得清隽,配上一身黑白道袍,透着纯阳弟子特有的仙风道骨,引得山庄一群小丫头叽叽喳喳的围观。叶芸睡醒后趴在阁楼的窗棂上,看见李陶自楼下经过,忍不住出声唤住了他。


“道长!”


听见叶芸的声音,李陶不禁抬头,只见几朵白梅自空中飘然而下,落在自己衣襟与发间,透过白梅树枝,可以看到叶芸披着昨日那件貂绒披风趴在窗边,精致的瓜子脸未施粉黛,长发披散不着珠钗,竟比这几朵白梅还要秀丽。


“泊秋叔叔脾性古怪,若是他刁难你,记得喊我帮忙。”她笑道。


李陶忍不住也轻扬嘴角,笑道:“多谢。”


结果这次看得失神的,换成了叶芸。


李陶不远千里赶到藏剑山庄的原因,是他那把凌霄剑。


三年前在太原,李陶从狼牙军手中救下了一位藏剑侠士的幼子,那侠士心中感激,便将倾半生打造的这把凌霄剑赠给了李陶,李陶几番推辞无果,只得收下。


半月前,谢云流带领东瀛刺客袭击纯阳,李陶这把凌霄于乱战中被谢云流剑气所伤,折成两半。李陶心中愧疚,不忍心让宝剑就此蒙尘,于是一人远赴藏剑,希望可以求得剑庐之主叶泊秋出手,重铸此剑,也算不枉故人一番心血。


出乎李陶和叶芸的预料,叶泊秋非常痛快的点了头,因为锻造这把凌霄的藏剑侠士恰好是叶泊秋的得意门生,当年娶妻生子后不愿参与江湖纷繁,便带着妻儿离开藏剑归隐林间。


不过虽说同意铸剑,材料叶泊秋却是不愿去找的。


“这把剑寒气极重,淬火时所用并非普通冰水,而是昆仑小遥峰颠的千年冰块,此冰冷极硬极,非铁水不化。”叶泊秋掂量着手中那半截剑,感叹道:“当年为了寻那冰块,我徒儿差点冻死在昆仑雪原,这把剑到底修不修,道长你可得三思而后行。”


“修。”李陶目光坚定,“有劳前辈了。”


在藏剑山庄用过午饭,李陶向管事和叶峯告辞,行至叶芸阁楼下时停步许久,最后却还是没有去和她打招呼。


偌大江湖,虽说有缘便可再见,却也有无数江湖不见,他不同她告别,似乎这样就没有分别。


神色黯然的离开藏剑山庄,李陶一路向渡口而去,还未走近,便看到有个背着轻重二剑的高挑女子立于渡口旁,黑亮长发束成及腰的大马尾,笔直修长的双腿包裹在白色长靴中,腰间衣带随风翩跹飞舞,黄色衣袖则在寒风吹拂下猎猎作响。


李陶不禁有些心跳加速,他直觉自己知道此人是谁,却又难以相信,只得伫立原地,不前行,也不后退。最后还是那个女子耐不住寒风,扭头生气的冲李陶喊:“你傻站着干嘛?我就是想摆个谱,怎么就那么难!”


正是叶芸。


在船舱中坐下,叶芸裹上披风,缓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回复体温,扭头见李陶正目不转睛盯着自己,有些不自在的说:“看什么呢?”


“没想到藏剑女子的武服比男子还要英气几分。”李陶有些不好意思道:“叶姑娘这样打扮我一时没认出来。”


“你是说我像男人?”叶芸挑眉。


“没有没有。”李陶慌忙解释:“在下并无此意,在下……”


“噗嗤!”叶芸见他手足无措,忍不住把一双凤眼弯成月牙,娇嗔一般说:“傻瓜,逗你呢。”


李陶一僵,低头沉默不语,叶芸只当他是尴尬,却没看到他脸颊那两片藏于阴影中的绯红。


船到扬州时夜色已深,叶芸在码头的马贩子哪里买下两匹马,带着李陶去了藏剑建在扬州的商馆。这间商馆之前是由叶芸的母亲掌管,两年前叶芸母亲病逝,商馆便交到了叶芸手上。平日里负责打理商馆的都是管家顺伯,叶芸每隔半年来检查清点一次,昨日刚刚昨日刚刚结束清点回去,没想到今天就又回来了。


顺伯也没想到当家小姐会去而复返,正想询问原因,却在看到她身后的李陶后把问题咽回了肚子里,非常自觉的带着李陶去了最好的客房。


入夜,叶芸自梦中惊醒,发觉口中干渴,便披了衣裳起身倒水喝,癔症间感到有黑影自眼角闪过,瞌睡登时飞到九霄云外,迅速换好衣服,拎着千叶泰阿推门而出。


同样冲出来的还有李陶,他向来浅眠,脚步踏过瓦砾的声响轻易便可将他惊醒。


二人相视一眼,非常默契的向着同一个方向追去。就这么追了有一盏茶时间,那黑影终于在城南树林停下,不再逃窜,而是打了个响指,唤出藏匿在树林中的其他同伴。


“霸刀?”


叶芸挑眉看着身穿黑衣却手持大刀的一群黑衣人,有些好笑的说:“若是想除掉藏剑在扬州的商行,光砍了我可没什么用。”


“砍你的确没用,可若是这纯阳弟子死在你们藏剑商行的话呢?”黑衣人笑得阴森:“他可是玉虚一脉的头辈弟子,我想李忘生不会善罢甘休的。”


“师尊并非不明事理之人,你未免太没把我纯阳宫放在眼里。”李陶周身寒意凝聚,连站在一旁的叶芸也不禁冻得瑟缩了一下。她扭头看着面色肃杀的李陶,心知就算自己怕惹麻烦放走这群霸刀弟子,身边这位较真的道长也不可能让他们全身而退,索性也就放开手脚,就当舍命陪君子,到时候庄主责问下来,就把锅都推到这位小道长身上好了。


将泰阿往地上一插,叶芸随意在剑上一靠,摊手道:“既然如此,你们就试试,看看是你们先倒下,还是这位道长先倒下。”


那群黑衣人见被叶芸看扁,登时火冒三丈,抄起刀蜂拥而上,李陶设下生太极,身影在黑衣人之间灵活穿梭,而叶芸则抱着玩笑的心情,开个虎跑撞来撞去给黑衣人捣乱。可能是太过松懈,叶芸并未留意到树林中已经有人用弓箭瞄准自己,因此直到利箭破空而来时她才险险开了云栖松,没想到一圈绿光却先一步罩在了自己身上。


“傻瓜!你把镇山河给我干嘛!”叶芸扭头瞪他:“我都开云栖松了!”


“云栖松能保你性命,镇山河却能保你毫发无伤。”李陶背对着她,淡淡道:“我不愿你受伤。”


一句细语,宛若巨石落入深潭,激起滔天涟漪。熊熊火苗登时在叶芸心中燃烧起来,烧得她四肢百骸温暖,脸颊阵阵发烫。昨晚她还在埋怨他不解风情,今日竟能面不改色说出这般情话,连自诩厚脸皮的叶芸也有些招架不住。


“你们纯阳宫的男人,是不是都像你这般闷骚。”


叶芸红着脸踢了李陶一下,李陶扭头一脸惊讶不解,还未出声便被叶芸拎住衣领从人群扔了出去,接着便听到一句响亮女声自人群中传出,伴着重剑破空声和男人哀嚎声,在树林中回荡了许久。


“风

“来山~”

“吴

“山~”


这一夜,城南树林的鸟儿走兽们全部未眠。


叶芸和李陶并未前往昆仑。


那晚计划失败的霸刀弟子害怕此事被纯阳得知挑起两派战火,甘愿亲自前往昆仑采集千年冰块,以求李陶回去之后不要跟师父告状。叶芸和李陶乐得清闲,便同意了。于是接下来的两个月,昆仑冰原多了一群寻找冰块的霸刀弟子,七秀万花等风雅之地则多了两位闲情逸致的青年男女。


“我有个好友叫邱妍,是七秀弟子,这个月底嫁去唐门。”坐在七秀听香坊附近的茶楼里,叶芸状似无意的说:“我比她还大一岁呢,家里长辈说,我也该嫁了。”


李陶原本在削苹果,听她这么说不禁手一抖,快削好的苹果就这么落在地上,咕噜噜滚很远。


“嫁……嫁人?”李陶扭头盯着叶芸,有些紧张的问:“嫁……嫁谁?”


叶芸看着眼前这位明明仙风道骨,此刻却满脸紧张的道长,忍不住再次“噗嗤”一声笑出来,乐呵呵道:“傻瓜,逗你呢。”


若是之前,李陶听见叶芸这么说,总会无奈摇摇头,暗自脸红,这次他却没有撇开头去,而是直视着叶芸眼睛,认真道:“芸儿,我六岁便入了纯阳宫,师父于我既是恩师又是父亲,婚姻大事得先告知于他,待我重铸凌霄回到纯阳,我……我便让师父亲自去藏剑提亲!”


叶芸傻愣愣看着他,隔了许久才磕磕绊绊的说:“好……好的……”


于是三月后的阳春时节,道长李陶再次来到藏剑,不过不同于上次抱剑郁卒而来,这次他不仅抱走了已经重铸好的凌霄,还满面春风的带走了一位与他一见倾心的藏剑小姐。


“道长。”叶芸小声在他耳边道:“你若待我不好,我可就洗个探梅出墙了。”


正抱着她上花轿的李陶一个趔趄,差点一起跌进花轿里。


“噗嗤。”叶芸隔着盖头在他脸上印下一吻,呢喃:“傻瓜,逗你呢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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